《上海姑娘》
Phoebe,是公司里新来的同事,一个上海姑娘。
这所开在上海南京西路写字楼里的公司,其实没有什么上海人。Phoebe是我遇到的第二个。上一个在这间办公室里的上海人,是隔壁部门的总监Colin,40多岁的上海男人,身高适中,身材适中,遇到叫不出名字的同事,他会默默的走过。不同于其他部门的总监,他经常会走出自己的办公室,叫下属去会议室,或者在下属的桌边,谈论工作,交换文件。如果在两排工位开外,是听不到他说话声音的。他在6点准时走出办公室,经过走廊时,会叮嘱他部门的同事:早点回家。Colin在公司不到2个月,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。
办公室里喧闹的讲着电话,每个人都放大音量,唯恐老板听不到自己的努力。此起披伏的“哥啊”、“姐啊” 的亲切对话中,Phoebe说的是“乔西桑,侬好”。她的声音并不响,却显得突兀。无论周围多么吵闹,很容易识别出她独特的声音和语调。她喝很多水,几种饮料同时摆放在不大的办公桌上。有咖啡、有奶茶、有苏打水、还自己泡了花茶。中午12点的时候,她独自起身离开。经常是她走了很久,同事们才张罗着吃午饭。6点的时候,她拉开抽屉拿出包,和大家说:byebye。无人回应,大家默默地看着她径直离去。
Phoebe和Colin有些地方是很像的,比如,与不认识的同事擦肩而过,从来不打招呼、说话的声音很轻、不太表露情绪。Phoebe邻座的馨馨,是个北方女孩,情绪外露,每天要分享很多事,大多是自己如何努力的工作,乐此不疲地分享自己的感觉。时而骂甲方思路混乱、时而骂乙方格局太小。Phoebe从不说,她的脸上甚至都没有表情。她不谈论别人、也不谈论自己。
Phoebe来公司的时候是8月末,经常穿着宽大的衬衫,内搭是吊带和牛仔短裤,绑带凉鞋。手腕上木质的镯子,和细细的红线。9月,穿着宽大的上衣、legging和马丁靴。皮肤白皙,不怎么化妆。头发是松散的丸子头,略显凌乱,衬托出一种慵懒与松弛。是瘦的,没有过分瘦。不主动社交,开会的时候坐在角落里,不和同事们吃饭。她曾和大家一起吃过饭的,别人在盘里吃,她在碗里吃。
10月的时候,team building,女同事们看着桌上的活虾,忙不迭地躲,她却一口一个。夹起还在挣扎的虾,放到嘴里,轻轻一嘬,抿去虾肉,剩下的虾头还连着虾身,在骨盘里整整齐齐摆下一排。女同事们一边来围观,一边说好可怕。呛虾里的腐乳汁,或蘸到手上,或从嘴角微微渗出,她吮了吮手指、擦了擦嘴。淡定自若。大闸蟹上桌,她悠闲地精细地吃,蟹壳上几乎不残存蟹肉,显得旁人囫囵吞枣一般。
后来,当我们在讨论下班后去吃烧烤时,她没有搭话。我叫她:Phoebe一起吗?她嘴角翘了翘,摇头,说:太困了。
这个上海女孩从没有主动地融入这家在上海的公司。女同事们也不想给她融入的机会。我从未从任何同事嘴里听到过对她的正面评价。Tony说,她待不久的。
开例会的时候,老板让Linda姐汇报新的行销推广方案。交口称赞,一致好评。当老板问到她:“phoebe,你觉得怎么样?”
“隔壁的2个品牌已经在做差不多的活动,需要收集相关的数据和反馈,才能确定效果。如果效果好,我们直接照搬当然没有问题,但如果能做些方案升级加入品牌调性会更好。”
“营销方案就是那么几种,大家做得本来都是差不多的” Linda的脸色不太好看。
“采集数据、收集反馈,一来一回会丧失掉最佳的销售时机,兵贵神速啊!” Tony说。
“这个确实,时间不能等呐” 老板说。
“找商场拿数据,问店铺要反馈,半天就够了” Phoebe依旧面无表情。
“那,就交给Phoebe来做吧,明天我们再讨论”
第二天会议上,Phoebe提案,其实无论她提什么,都会被反对。大家把质疑一条一条地摆上桌面。
“这个活动,我们前年就做过差不多的,效果不太好的”
“数据准确吗?我一哥们儿在他们公司,说销售情况超出预期的呀”
“这些配套的物料,设计、打烊、生产、陈列,还需要不少时间吧”
“货看过吗?库存能支持这个活动吗?”
“。。。。。。”
她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,也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,说:以上是我的方案,仅供参考。然后,坐回自己的位置。老板出来打圆场说:那就让Phoebe试试看吧。
那天下班,同事们纷纷离开,她在电脑前忙着方案的落实。理应有人协助的工作,各自找了托词,拒绝参与。我走过去,递给她咖啡 :“我来帮你联系各区负责人做准备工作。等物料制作好,就直接让他们落地。” 她抬起头,看看我,挤出一个笑容,以示感谢。她的肌肉对于笑容似乎不太熟练。
工作到夜幕低垂,我说:今天就到这吧,早点回家休息,明天继续。一连奋战了几日,方案终于顺利地推广到店铺。周五的晚上,城市被夜色笼罩,远处是不规则的灯光,星星点点。她走到落地窗边,大大的伸了个懒腰。
我说:“旁边有家店,有好吃taco和gin tonic,一起吗?”
她转过身来看我:“是吧台贴着路边的那家店吗?”
“嗯”
“好呀”
我曾在一个周末的下午,看见过她独自在那家店里。她坐在吧台边,看着厨师在吧台里面做taco。音乐很大声,她随之摇摆,手里夹着烟,外面下着雨。我想她是喜欢那家店的,不然怎么会在周末的下午跑来公司的附近。所以,如果她这次拒绝我,至少知道,拒绝的理由与那家店无关。没想到,她答应的如此爽快。
夜晚的街边小酒吧,人不是很多,她点了杯人鱼的眼泪,是荔枝口味的。她点起烟,随着音乐摇曳起来。我们没有说很多话,喝完了就再要一杯。微醺时,她眯着眼睛看我:“难得啊,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试着和大家做朋友” 我问她。
“我是来工作的,又不是来交朋友的”,她白了我一眼,笑容娇媚,她的肌肉灵活熟练的在此刻演绎起表情。
酒酣耳热之际,她断断续续地说:
我不想跟家里伸手要钱。
我没有过考学的压力。
我没吃过生计的苦。
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。
我尊重规则。
我不爱他了。
在凌晨的冷风中,我送她回家。出租车上几分钟的路程,她用手蒙住眼睛。市中心的弄堂里,她有一所小房子。走道里是感应灯,不是很亮,走过去,身后就会一片漆黑。踩在木楼梯上有吱吱呀呀的声响。我伸手想要扶住她,又收回手,加快步伐跟上她,想着万一她一脚踩空,我好立刻接住她。她的头发上散着烟味,夹杂着水果、植物、和风的气息。打开门,一眼望到墙上巨大的挂画。一个裸体女人跪坐在地上,周身覆盖着布满蝴蝶图案的透明薄纱。在昏暗的灯光里,显得诡异又充满神性。
“那是芬利的作品”
“哦,很特别。那,你好好休息吧”
她没有关门,倚着门框,目送我离开。
回到办公室,她就恢复了以往的脸无表情。我想找机会和她打招呼,说几句话。茶水间、打印间、甚至她走过我身边,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和话语。她那晚的声音,如花的笑靥,像是我的一场梦,和眼前的她判若两人。偶尔眼神的交汇,她的眼里也尽是冷漠和距离,仿佛并没有哪一夜。
深秋的上海,空气很清新。她经常找些借口跑外勤。同事们在背后议论纷纷,说她借机翘班。我说,也许人家是真的在忙。说完,我下楼买咖啡。电梯门快要合上时,一只白净的手,带着红色的指甲,伸了进来,门随即打开,是隔壁部门的Veronica。她穿着粉色的小香风套装,亚麻棕色的长发披在肩上,笑靥生辉,温暖而明媚。
“去买咖啡吗?” 她问。我点头。
“那一起吧”
我们都点了热拿铁,她侃侃而谈,从业务战略到人员安排,还有不少自己的见解。这样的女孩在办公室里比比皆是。她们化着认真的妆容,全身都是奢侈品,不错的学校和学历,立志于提高自己的声量。一家高级的日料店,就能和她们走到一起。我应和敷衍着,本来想出来透口气,现在却想回到办公室去。
上电梯时,Veronica说:“一个人在上海,真不知道平时可以做些什么”
“我很无趣的,一般都是在家看书”
“那我们可以一起看书呀,我知道几家环境很好的咖啡店,有时间我们一起去”
“嗯,好,好的。那我加你个微信,有空的时候一起”
我听出了她的意思,随即给予礼貌的回应。Veronica显然很满意。拿出手机,加上微信,我们各自回到座位。
“你回家了吗?”我在微信上问phoebe。
“快要回去了。”
“下班来找你好吗?” 我不知道如何措辞,只能直白的问。
“你喜欢吃火锅吗?我等下带些菜回去。”
下了班,我赶紧跑去地铁口的优衣库买了把洋甘菊。我想她是喜欢植物的味道的。
打开门,她穿着丝缎的睡裙,上面是小蝴蝶图案,很像那副挂画上的样子。我把花递给她,她示意我坐下。我再次把目光聚集到那副挂画,它实在太大了。那天夜晚太黑,没有细看。现在仔细看来,画中有些部分有鲜亮的颜色,有些部分没有颜色。画作中的女子,周围是黑色的深渊和鬼魅。有些怪诞,又饱含深意。Marshall音响里流淌着Cigarettes after sex的歌声。她窗边的桌子上煮着火锅,就像是女巫在熬制毒药。她抬眼召唤我,来,开饭。
“刚刚一刹那,我觉得你像个女巫。”
她白眼,对我笑,是我那晚见到的笑。“如果我真的下毒了呢?”
“没关系,我也吃” 我顿了顿,“这些天,我总是想起你”
“很少遇到我这样的人吧”
“你和她们不一样”
“是的。。。不一样”
“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。。。”
“你无法理解我这样的人”
“你也还不了解我”
“我们在不同的宇宙”
“是因为另一个人吗?”
“他只是我的一场梦”
“醒来,去做另一场梦”
“嗯”
“还需要时间是吗”
“我想,我会在40岁以后结婚,如果我还没有死,如果我还有运气遇到那样一个人”
那天之后没多久,她就离开了。馨馨说她没通过试用期。没有人想知道细节。我也不便多问。在冬天还没有完全到来之前,办公室恢复到以往的样子。此起披伏的电话声,“哥呀,我的亲哥”、“姐呀,我的亲姐”、“放心,包在我身上”。无意间说到phoebe时,还有人发出一声冷笑。
Veronica经常会把咖啡放在我桌上,我经常会陪她加班。周末,我们去长宁的日料店点放题。她说很多话,我认真的应和、买单。日子一天天的过去,没有人再提起Phoebe。就像是深海里的鱼,我也只能跟着鱼群的方向。偶尔,看到夜幕里的灯光、闻到植物的香气、走过街边的小酒吧,我怀念起那个上海姑娘,心脏忽地被箍住,像被一只枯槁的手紧紧攥着。
#21天写作挑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