犹豫了一天,要不要把《极乐迪斯科》称作一部激动人心的文学作品——太多可以说的了,政治、历史、文本、意识形态、现实主义、心理学……
但现在觉得,称为“文学”实在太委屈它了。拉美文学革新之作《跳房子》也许有类似的开放式多重叙事结构,乔伊斯也许能熟练写出基于时间的意识流。但能读进去这俩的,我想,可能不是太正常的人。
只有《极乐迪斯科》,只有游戏,能把曾经“前卫”、“先锋”的碎片化结构、意识流、多重叙事、语言和符号狂欢,毫不费力的呈现给普通玩家,顺便附送一些交互性。可以武断的说——游戏是文学的未来,至少是最重要的方向之一。
回到游戏本身,显而易见“瑞瓦肖”社会象征着东欧康米政权剧变后意识形态的解构。弗朗西斯·福山预言历史终结于新自由主义,但瑞瓦肖和东欧现实中看到的是工团、贫困、无政府、极端自由乃至新纳粹的幽灵来回飘荡。游戏中的工会领袖雇佣种族主义者“MeasureHead”作为打手并赤裸的表达了对他者(女性、移民、贱民)的鄙夷。熟悉现代史的人立刻能想起20世纪初,以索雷尔为首的极左工团主义与极右国家主义的同流合污,最后诞生了怪胎法西斯。
然而在我看来,瑞瓦肖最大的绝望在于个体的荒诞与幻灭。经过竹节虫之口,我们得知游戏的重要设定,灰域Pale,伴随着人类一同来到世界上,是思想的虚无在现实中的投影。竹节虫以极端唯我论的视角告诫我们,不要尝试闭眼,因为世界就会消失。
最初的殖民者建立教堂试图遮盖“灰域”,革命者拆毁教堂,用意识形态维持生活的稳定。但是在现代性的大潮里——无论游戏还是现实,我们面对虚无的屏障被过度的工具理性冲击得土崩瓦解。当人作为工具无法实现其目的,书贩子求助于怪力乱神(见“被诅咒的街区”任务链)、政治家满口道德不谈实事逃避责任(“周日的朋友”任务)、工会领袖形似黑帮老大中饱私囊。我一度寄希望于自由主义者,无论是现实还是游戏中的女董事,但最后发现,所有问题皆因他们而起。直至怀着期待玩到大结局,见到许多评论盛赞的“大boss”康米主义逃兵也只剩康米主义的空壳,用过时的革命话语循环麻醉自己,把出于性冲动的谋杀冠以“为革命而战”的理由。
“越是给人类自由,人类越是不幸”,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制作组ZA/UM,这成为了斯拉夫文学100年挥之不去的母题。意识形态的崩溃昭示东欧社会变迁,而个体层面的荒诞可能更具有普世价值。绝大部分人甚至还没适应工具理性冲击,就被踢到后现代的海洋中挣扎寻找意义的救生圈了。沉入海底,是游戏中和生活中大多数人的命运。
因此除了好队友曷城警探,我反而对偷人道主义物资卖的小贩印象深刻。在油腔滑调的生存技巧下,他是为数不多看清这个世界荒诞并主动拥抱的人。
这个世界是游戏的,也是现实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