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博科夫: 我觉得有东西该写，又不想写，这让我如坐针毡。如果能重来，我希望我的哲学智慧能换成数学智慧，成为人情练达的工匠，经世之人。这样，在一起把世界搞烂这事上，能分一杯羹。 我想成为传统的精明人，生活富裕灵魂无趣，心安来自开什么车，娶什么老婆，过年能不向亲戚解释任何事。 这种人是最好的，能通过搞好世界存活，也能通过搞烂世界存活，他好，坏，和是否有些无法言说的不诚信，来自这个世界的客观形式。我很羡慕他们，他们怎么就没有多想这个毛病，他们把好坏交给了法律的判官，他们利用人事规则就像运用物理规律一样。不是邪恶，是漠然，“泰然处之”。 我确实羡慕他们，以前羡慕有能力，现在想来，真有能力，世界就不会越来越坏；所以我现在羡慕他们的漠然，严格遵守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，且让自己一直保持在生理，安全需求层面——善良是小布尔乔亚的事，小布尔乔亚不可以坏，这样真的太邪恶了；无产阶级可以坏一点，无产阶级的坏可以被原谅。 是的，“贫困”的帽子最好不要摘除，这样做什么都情有可原；举头三尺，神明原谅你，不畏人知，也不畏己知。 无所谓，谁不是带原罪，人落地就吃白食，过得好一点就得残害生命。如果没有这种对恶的漠然，漠然十年，漠然二十年，人会在愧疚中积郁成疾，纵使有天大的本领报恩，也到不了实现它的一刻。 我最喜欢的神话是《夸父逐日》，“夸父与日逐走。”教辅书对逐日原因的解释是：夸父为了人间能永远留住光明。但真实目的是什么不得而知，我也喜欢另一种解释：夸父只是喜欢光明，所以想永远留住太阳。 “渴，饮于河渭，河渭不足，北饮大泽。”这是多么大的罪孽，河渭喝干了还种什么田，还要北饮大泽。最后，“未至，道渴而死，弃其杖，化为邓林。”总算没让他得逞，而且也做了补偿，用最后的神力化了片桃林供人食用。 小学读到这篇神话，就一直烙在记忆里。这是篇很奇怪的神话，女娲补天，愚公移山诸如此类，讲的都是神明不索取任何报酬，免费牺牲自己为人民服务。而夸父逐日像奇怪的行为艺术，还喝了人民赖以生存的河渭。他是神吗？他更像恶魔。教科书怎么容许这种索取人间，又没天功的恶魔出现在教科书里，还硬是赞颂他有什么追求光明与真理的精神。——太阳真被他永远留住人类就完了，这完全是他个人的行为艺术！ 后来我感受到这篇文章的一点点自由。现在，我想起了那些被我讨厌的日本作家，他们的灵魂有极其强烈的原罪感与敏感，活得不正当，想得不正当，但干点正当的，又干不下去，想打破不正当，又无能为力。他们的精力，智慧全被自身的原罪感与敏感压榨完了，所以只能一死了之。采取主动一死了之的方式，虽然不能化出邓林偿债，但终于不用继续吃白食，不用再向人间索取。很好，结束了一个注定只能吃白食之人的生命，人间少了一个人的无缘无故索取。 所以，我爱夸父，他对自己追求所导致的客观破坏漠然，而最后，他又像察觉到了一样，弥补了自己的客观破坏。日本作家则只能通过主动结束生命的方式，止住对人间的继续索取。 夸父是自由的，只向自己目标，所以不是为任何人而活；追求途中难免不了对他人索取，但结束生命时能将亏欠偿还，所以又不欠任何人。这是人生艺术的完美！为自己而活，不多予别人一点，不亏欠别人一点，他就是自然（中国人的自然），一报还一报，质本洁来还洁去。这是多完美的人格，满足了我的强迫症。 日本作家则不是神，只能及时止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