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四月初,爷爷突然就过世了。他坐在沙发上,晒着太阳,和奶奶说想喝点水。奶奶刚起身,爷爷就倒了下去,奶奶没有扶到他。当奶奶再次扶起他的时候,他已经走了。我上一次见到爷爷,是在2019年回国的时候。那时候爷爷86岁,耳朵很背,大多数时候躺在床上。虽然慢,但是他自己仍然能独立走动。那次离开之前,我只是握着爷爷失去血色、干枯如树皮的手,说“爷爷,我明年暑假再回来看您。”爷爷好像听清了,笑着说“好,我等你回来。”2020的春节左右,爷爷就用上了呼吸机。还好那时候,疫情还没有开始,呼吸机也还不缺。疫情这几年,爷爷靠着这台呼吸机,加上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,一直撑着虚弱的身体。他始终嘟囔着一句话:“我要等我美国的大孙子回来。”他盼啊盼,年年都说自己撑不过当年了,让大家回来过年,我却总是缺席。2024年的春节,我爸妈从福州飞回去,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。爷爷只在年夜饭期间下了床,拖着呼吸机和尿管,到客厅里,看着自己的满堂儿孙四世同堂,享受了短暂的几分钟的天伦之乐。他始终皱着眉头,因为我还是没有回来。妈妈说,他和爸爸准备离开家门的时候,爷爷坐起来了,但是背对着他们。这个倔强的老头也许是真的意识到了什么,不愿意让爸妈看到他的样子。妈妈说,她只听到爷爷一直重复着“我是等不到我的大孙子了。”
今天我二伯、堂哥和我妈带着我,去爷爷的坟上祭拜。他们和我一起,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团部,指导我买纸钱、贡品和鞭炮。最后叮嘱我说,爷爷生前爱喝酒,买个二锅头吧。我们开车来到坟前,简单地打扫了卫生,除去上次祭奠时候剩下的旧物,摆上新买的橘子、苹果和香蕉,还有一些小零食。爷爷的墓地还没有修葺,只是一个小土丘。哥哥告诉我,要等老人过世满三年才能重新修墓。爷爷被葬在四面环山的一块平地中,周围有许多在新疆十分常见的白杨树,高大林立,在风中会簌簌作响。我跟着哥哥的指导,先在墓碑上缠绕假花,再在祭品周围撒上二锅头,碗里也倒满。再拿出黄纸垫在膝盖下面,跪着点燃三根香,开始和爷爷说话。我哭得有些泣不成声,说不出话。二伯说,今天这是高兴的事儿,你回来了,爷爷的梦也终于圆了,要高兴。二伯接着和爷爷喊话说“老爹,你的孙子回来看你啦。如今他可厉害了,在美国博士毕业了,找到了工作,赚美金,都是绿票票。今天的这些贡品也都是他出钱买的。”二伯越说,我哭得越伤心,更让我觉得永远也没有办法弥补这个终身遗憾了。我缓了缓,也照着样子和爷爷说话:“爷爷,我回来了。”突然我语塞了很久。我之前有很多想说的话,突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,好像不论怎么说,我都无能为力,那种感觉让我又哭了出来。最后只能憋着,说一句“爷爷,希望你在那边一切都好。”
哥哥点燃了纸钱和元宝往火坑里送,我也跟着烧那些面值数不清有多少个零的纸钱。我说,“爷爷,您在天上就多用一点,买点喜欢的,别再扣扣搜搜舍不得花钱了。”突然山里刮起了风,把纸钱烧得更旺了,二伯说,这是爷爷听到了,让我再多说一些。我就接着又说了一些。二伯点了一根烟,送进了火坑里,在祭品旁边也摆了三支烟。二伯说,我还不知道,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,还趁奶奶不注意,偷偷地把呼吸机管子拔掉,抽着自己私藏的烟。我大伯发现之后,只能苦笑着,把自己更好的软中华递给了爷爷。“91岁的老人了,想干啥就让他干点啥吧。”
二伯说,爷爷走的时候,是很自然的,是那种没有顾虑地自然死亡。当了几十年烟民的爷爷在走之前,肺早已不行了,肾脏也不好,所以一直插着尿管。爷爷自己又倔得不行,用上呼吸机以后,总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,谁要带他出去,他都不去,就守在家里。妈妈说,爷爷在新疆离世之前的那几分钟,我爸爸在福州,心却特别地慌,应该是感应到了。以前的我总觉得这些都是封建迷信,毫无科学依据,可如今经历了太多,也看过了太多别人的故事,我似乎也变成了那个迷信的人。佛学的尽头是玄学,也许生活的尽头亦是如此。
人生总会有遗憾,也还有许多我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事情。妈妈说,真正会记住的,也只是三代以内的子孙,之后就是陌生的一个石碑而已。“人就活这一辈子,好好照顾生我的人,好好哺育我生的人,就够了。”也许,妈妈的话是对的。